潮新闻客户端 钱国丹

蓑衣分两类,一类是休闲的,像张志和《渔父》里写的:西塞山前白鹭飞,桃花流水鳜鱼肥。青箬笠,绿蓑衣,斜风细雨不须归。
这首诗像一幅画,很美。又觉得这“斜风细雨”用得妙,若是风雨再大点,钓者就没那么潇洒了,他完全有可能被风雨裹挟起来,扔进桃花流水里喂鳜鱼去了,因为蓑衣的面积大,像一面兜风的帆。
还有《红楼梦》里贾宝玉的那套蓑衣,上面配的是可以装卸的斗笠,下面配的是昂贵的棠木雨鞋;而蓑衣本身呢,更是精致轻巧异常,连最挑剔的林妹妹也挑不出毛病来。一问,原来是北静王送的。这样的极品蓑衣,只能伴着王孙公子雨夜吟诗,伴着小姐太太踏雪寻梅,自然不会飞入寻常百姓家了。
可农家的蓑衣是厚重的,是一身水一身泥的。蓑衣在农家的地位,仅次于耕牛和犁耙。
不是每一个农家都置得起蓑衣的。首先,你得有制作蓑衣的材料,就是那些从棕榈树干上剥下来的棕皮。棕毛细长,纵横交织,经经纬纬的颇像一片片坚韧无比的棕色粗布。我们家乡就叫它“棕榈布”。
等你积攒了足够的棕布,积攒了不菲的制作蓑衣的工钱,你就侧着耳朵,捕捉走街穿巷的匠人那绵长悠扬的吆喝声:缝蓑衣来啊——有蓑衣要缝要补的啊——
蓑衣分上、下两部分,上面的叫“蓑衣披”,颇像古代妇女穿的坎肩儿,圆圆的领口,前开襟,有细细的棕绳可供系牢;下面的叫“蓑衣裙”,很像现代美眉穿的吊带裙。但裙腰宽大,可随意摆动,方便主人甩开大步赶路,攥足力气挑担。蓑衣的缝制比较讲究,但下面的棕毛却随意披散着,为的是让雨水迅速坠落。

沿海渔民墙上挂着斗笠蓑衣。视觉中国。
我家多年置不起蓑衣。不管是雨水淅沥的春耕,还是淫雨绵绵的秋收,父亲只戴一顶小小的箬笠,一任雨水把他的前胸后背浇得湿透。每每看到父亲落汤鸡般的样子,看到他回家脱光衣服拼命摩擦身子取暖的时候,我的心总是隐隐作痛。心想,什么时候我们家也能拥有一领蓑衣啊。
也许是天可怜见的,我家的园角里忽然冒出了一棵小小的棕榈树,它才一岁孩子那么高,非常羸弱,巴掌大的叶子,薄得透明,软软的棕毛,像个发育不良孩子的胎毛,在风中微微晃荡。
我和弟妹们把这棵棕榈当作宝贝,清晨醒来,第一件事就是去瞧瞧它有没有长出新叶子;隔三岔五的,我们给它培土,给它施肥。棕榈没有辜负我们,它在努力地成长,第二年,我就从它身上收获两片薄如蝉翼的棕布了。
年复一年,棕榈长成个大小伙子了,身上的棕布又大又结实,我得架着梯子,一年更比一年爬得高去割棕布。一片,二片,三片,我的心在幸福地颤动,我真想一口气给父亲割下一件蓑衣来。可每每割下三四片时,父亲就在喊:行了行了,再割你可是要它的命了。
父亲挨淋受冻了五六年之后,终于穿上了自己的蓑衣。从此,父亲带着两腿泥水回家时,身上却是干燥的,这干燥温暖着我们全家的心。
我们都非常珍惜这件蓑衣,父亲一把它脱下来,母亲就立即把它挂在墙上,让它沥尽水渍,让它吹吹风;晴天,我们及时地把它弄到太阳下晒晒,省得它发霉腐烂长虫子。
那些年,我的二弟是队里的放牛娃。有一回他想尝尝蓑衣的滋味,就偷偷地把父亲的蓑衣穿走了。九岁的弟弟穿着父亲的蓑衣很是滑稽,蓑衣披长过他的小手,蓑衣裙拖到了他的脚背,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、棕褐色的蛾子。这蛾子扑楞扑楞地跳着飞着,把牯牛带到草儿青青的河岸上。
才一会儿,外边就沸反盈天了,有人尖叫着说我弟弟掉河里去了。我和父亲疯了似地向河边跑去,只见那件蓑衣在波浪里旋转扑腾,幸亏父亲水性好,他跳下水去,把这倒霉的蛾子捞了上来。
看着湿漉漉的却无大碍的弟弟,我说,只听见过飞蛾扑火的,怎么变成飞蛾扑水了呢?弟弟打着喷嚏说:我也不知道,一阵风就把我提起,扔到河里去了。
有一次我到一位同学家里去,发现她家墙上一字儿排开四件新旧不一的蓑衣。四件!我被震撼了,发了会愣,才想起她家有一位四十出头的父亲,还有三位二十岁上下的哥哥,全都身强力壮的。我这才明白,为什么这位同学的书包总是最新的,衣服总是最漂亮的,为什么她父亲说话可以像打雷似的。原来,在农家,蓑衣是地位和骄傲。
随着时代的前进,聚氯乙烯的诞生,轻俏的塑料薄膜取代了老实本分的蓑衣。塑料雨衣虽然轻便,但不透气,还粘身,更有一种怪怪的味道,像那些在幽暗的路灯下的卖笑女子。
所以,一些老农还是坚守着自己的蓑衣,像坚守着同甘共苦了一辈子的结发老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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